如果人生是一幕戲劇，主人公黃石文的故事仍在上演。
98歲，頭發(fā)花白，走路要拄拐杖，但他始終把上身挺得直直的。
近兩個月，每天晚上7點到9點，趁著這段最安靜，也是頭腦最清醒的時候，黃石文坐在養(yǎng)老院5樓的房間里，一字一字講出過往人生，面前的電腦將他的語音轉化成文字。
這部回憶錄已經寫完了前三章，粗略記述了他近一個世紀人生的前二十年：民國初年，家道中落，舉家南遷；輟學，輾轉河南開封、信陽，加入孩子劇團，做抗戰(zhàn)宣傳；行軍大半個月，跨過封鎖，來到豫皖蘇邊區(qū)，成為新四軍第四師拂曉劇團一員，在戰(zhàn)壕邊拉小提琴，演繹宋代名將岳飛和英勇的漁夫蕭恩……
黃石文用電腦書寫回憶錄。 新京報記者 李木易 攝
人生南北多歧路，炮火連天的戰(zhàn)場后方，一段文藝兵的人生經歷徐徐展開。
信仰的種子在他11歲時就播下。獲得的各類獎章、徽章和紀念章能擺滿半張床，但接受采訪時，黃石文只在胸前別上了黨員徽章。
這是他最看重的身份?！盀榱藝液腿嗣竦男枰??！痹谌松粋€又一個十字路口，黃石文靠著這份信念，做出了自己的選擇。
孩子劇團里的21弟
“紅纓槍，槍纓紅似火，槍頭放銀光，拿起了紅纓槍去打那小東洋?！薄?939年，《紅纓槍》，金浪作詞，向隅作曲。
98歲這年，黃石文依舊有良好的記憶力，大多數(shù)時候，他思路清晰。但也有時候，他會把那些記憶深刻的片段講上好幾遍。
在孩子劇團的經歷，就被他重復了多次。
加入劇團時，黃石文11歲。這個劇團表面上是抗戰(zhàn)時期河南開封扶輪小學（隴海鐵路工人子弟學校）的抗日宣傳隊，實際上，是中共河南省委的秘密機關聯(lián)絡站。
年少的黃石文對它仰慕已久，臺兒莊大戰(zhàn)時，他曾在開封街上看到過劇團的抗日游行，孩子們穿著翻領白襯衫，藍色的工裝褲，很精神。
1938年6月，會外語的哥哥做了二等郵務，比一般的郵差等級高些，能往外國使館區(qū)送信，黃石文借哥哥的光，得以加入這個劇團。
劇團有23個人，按照年齡排序，互相以兄弟姐妹相稱。黃石文去得晚，個子小、年齡小，排行第21。
他和未來的妻子王效平相識于此。在之后的人生里，黃石文曾回憶，“如果有人問我和老伴，哪一段生活對你們的影響最大？我們一定會不約而同地說，‘是開封孩子劇團。’”
黃石文看著電腦上年輕時的自己（右一為黃石文）。 新京報記者 李木易 攝
加入孩子劇團，是他人生中的一個重要轉折。
一方面，劇團收留了他，為窮困拮據(jù)的家庭減輕了壓力。
其實，黃家也曾有過光耀的日子。黃石文的祖父黃國典擅醫(yī)術，是晚清重臣張之洞門下幕賓（指官員手下的謀士和食客），隨其從湖南遷居北京。張之洞死后，黃家逐漸沒落。
祖父是個清高一生的老學究，經歷過滿清的腐朽、軍閥的混戰(zhàn)、帝國主義的壓迫，常叮囑孩子們，“要有民族氣節(jié)?！?/p>
時代的塵埃，落在每個家庭里，都是一座大山。1932年，黃石文離開祖父，南下湖北武漢上學。一年級未上完，他從祖父的來信中獲知，“北平（現(xiàn)北京）很亂，滿街都是日本浪人，拿著刀，不高興時就砍人，物價飛漲，家里越來越困難，準備舉家南遷?！秉S石文和母親輾轉來到河南開封，等待父親和祖父前來會合。
彼時，國難當頭，戰(zhàn)火燃起在中國大地，日軍的飛機轟炸了北平、武漢、開封……七七事變后，學校停了課，為躲避日軍轟炸，黃石文一家來到信陽。
另一方面，孩子劇團是黃石文接受熏陶、為黨和組織工作的第一站。
他還記得那個溫暖的“魏大姐”，她是劇團里的輔導員，也是孩子們的啟蒙者。她給孩子們講紅軍、講蘇聯(lián)，教他們唱歌。
直到多年后，黃石文才知道，這位“魏大姐”的真實身份是中共河南省委秘書長危拱之。他讀埃德加·斯諾的《紅星照耀中國》，發(fā)現(xiàn)里面那個戴大草帽的紅軍女戰(zhàn)士，就是他們的“魏大姐”。
劇團內分工明確，有保管演出道具的材料股，負責日常生活安排的生活股，還有負責外出交涉募捐的交際股等。黃石文學過知識，能說會道，被大家選為交際股長。
在劇團暫住的院子里，黃石文常和伙伴一起放哨，看見不認識的人，他們就唱一支歌報信，今天唱《紅纓槍》，明天唱《黃水謠》。拐角的樓梯通向二樓，屋里，黨的地下工作者正在開會，交換著情報和文件。
二樓尚未完工，中間用幕布隔成兩間，里邊小一點的給女孩子住，外邊住男孩子。還有一個屋子堆滿了苘麻稈——苘麻稈有大用處，可以用來藏秘密文件。
1938年，孩子劇團在信陽、駐馬店、南陽以及武漢一帶做慰問演出，宣傳抗日。黃石文回憶，晚上，他們睡在老鄉(xiāng)家，腦袋常常鉆進床旁邊的雞窩里；雨季時，常拖泥帶水地走，孩子們身上招來虱子，長了疥瘡。黃石文膝蓋上一個爛瘡，一走路就一張一合，“像個小嘴巴似的。”
危險也悄然逼近。1939年冬天，國民黨在全國發(fā)起了第一次反共高潮。在河南確山縣，國民黨反動勢力慘殺新四軍及當?shù)厝罕姸儆嗳?，史稱“竹溝事變”。
孩子劇團在距離確山不遠的南陽一帶活動，國民黨有所察覺。
一天，“魏大姐”帶來一個教師模樣的人，告訴他們，“國民黨已經發(fā)現(xiàn)你們是‘紅色’（共產黨）的，隨時可能對你們下手?！?/p>
不能猶豫，在國民黨可能采取行動之前，劇團團長和危拱之趕緊安排孩子劇團撤出。
大家分批走，有的去了陜西延安，有的回了家鄉(xiāng)。包括黃石文在內的第一批11人，走了大半個月，順利通過敵人的崗哨，來到津浦路以西的豫皖蘇邊區(qū)，與彭雪楓率領的新四軍游擊支隊會合。
敵后拂曉劇團
“你看，全世界被壓迫者，已經手牽手、肩并肩，結成了統(tǒng)一戰(zhàn)線，向法西斯強盜作決死的斗爭啊?！薄?942年，《新世紀的前奏》，魯軍作詞，賀綠汀作曲。
時至今日，黃石文依舊對彭雪楓懷有深厚的感情。
養(yǎng)老院的房間里，黃石文大多數(shù)時間都是一個人安靜地坐在桌前。桌上放著一臺電腦，手指已經不靈活了，打字很困難，他對著屏幕一字一句說出自己一生的經歷，電腦再把他的講述轉成文字。
電腦旁邊放著一本書，是他退休后和妻子合寫的電視劇劇本《彭雪楓將軍》。
這位軍旅生涯波瀾壯闊的將軍，投身革命二十年，保衛(wèi)中央蘇區(qū)，歷經長征跋涉，奠基西北蘇區(qū)，投身抗日戰(zhàn)爭，被后世稱贊“文武雙全”?！拔洹边@方面，不必多說，“文”，體現(xiàn)在他對部隊思想文化建設的重視。
在紅軍第三軍團做政委時，彭雪楓就曾創(chuàng)辦《猛攻報》和火線劇社。他說，沒有文化的部隊是愚昧的、盲目的，要在敵后創(chuàng)建一支有作戰(zhàn)能力，又有文藝演出能力的文化兵部隊。
到新四軍后，這一“傳統(tǒng)”被復制過來。后來，大家都說，新四軍四師的彭雪楓師長有三件寶，分別是騎兵團、《拂曉報》和拂曉劇團。
在1938年9月《拂曉報》的發(fā)刊詞中，彭雪楓說，“拂曉代表著朝氣、希望、革命、勇進、邁進有為、勝利就要到來的意思?！鲿源呶覀兌窢?，拂曉引來了光明。”
也是在1938年，彭雪楓領導新四軍游擊支隊，在進軍豫東鹿邑縣途中，吸納了一批學生為骨干力量，組建起拂曉劇團，但沒過多久，這批骨干人員被分散到各個隊伍，好在劇團名字保留了下來。
1940年，開封孩子劇團和安徽蕭縣抗敵總隊宣傳隊的到來，使拂曉劇團得以擴大。
孩子劇團剛來到，部隊就給他們組織了一次文化集訓。黃石文現(xiàn)在還留存著當時的照片，一片空地上，文娛科長胡介民站在一側，孩子們墊著背包坐下，把膝蓋當桌子，邊聽邊記錄。
大半年時間過去，拂曉劇團有了演員、樂隊、指揮，也有服裝和道具，能夠到各個部隊演出京劇、舞劇、話劇、秧歌劇等。
黃石文演出過京劇曲目《岳飛》《打漁殺家》，他記得，“戰(zhàn)士們非常喜歡這兩個劇?！?/p>
黃石文在拂曉劇團時的演出劇照。 新京報記者 李木易 攝
彭雪楓邀請來許多他在延安時認識的戰(zhàn)友到部隊教學，黃石文現(xiàn)在還能念出那些響當當?shù)拿帧漠嫾夷獦隳抢?，黃石文認識了三原色，學會了繪畫基本原理。跟著劉峴，他學會了木刻，能在木頭上刻出戰(zhàn)斗英雄的形象，再拓印到《拂曉報》上。賀綠汀教大家對位法等西洋和聲方式，他們第一次在敵后演出了五部混聲大合唱歌曲《新世紀的前奏》。
他還學會了拉提琴，給戰(zhàn)壕里的戰(zhàn)士們表演，女同志唱著歌，他在一邊拉著提琴伴奏。
回憶拂曉劇團時，黃石文和他的戰(zhàn)友們總結說，這是一個“萬金油”劇團。
它首先是一支宣傳隊，承擔著部隊思想教育工作。比如，在整風運動的大潮下，拂曉劇團排演蘇聯(lián)名劇《前線》，批判劇中系列人物空話連篇、官腔官調等不良作風，希望隊伍引以為鑒，推進整風運動。
拂曉劇團也是一支活躍在敵后的戰(zhàn)斗隊。
黃石文記得，槍林彈雨的抗日戰(zhàn)線上，他們多次到地方和部隊執(zhí)行各種各樣的任務：傷員多了，就到醫(yī)院幫助護理傷員；參加擴軍運動，把放羊、放豬的小朋友拉進隊伍；在部隊當勤務兵，給俘虜做思想工作，甚至幫群眾收麥子等等。
因此，劇團要學習在敵后生存的本領。部隊請來軍事教員，教他們扔手榴彈，先用拆除了火藥的空殼手榴彈學姿勢，能投到20米之外，才能投實彈，“慢慢地，投彈的膽量就練出來了。”
半夜哨響，得緊急集合，他們需要在十分鐘之內穿好衣服、裝好背包，再行軍十公里。夜間行軍，他們躲過敵人的碉堡，跨過鐵路，三個人一組，中間的人邊走邊“睡”，由另外兩個人扶著，三個人輪流著來。
日子看起來苦，但劇團里的每個人都樂于當“萬金油”。黃石文說，“我們受黨的教育，只要革命需要，我們就干，就是這么一個思想。”
“黨把我們養(yǎng)大”
“為了社會幸福，為了民族生存，鞏固團結堅決的斗爭，抗戰(zhàn)、建國、高舉獨立自由的旗幟?！薄?939年，《新四軍軍歌》，集體作詞，何士德作曲。
作為文藝兵團，拂曉劇團留下了大量珍貴的照片。
黃石文的妻子王效平有一本飽經戰(zhàn)火的相冊，記錄了1939年冬至1949年底，二人和革命長輩及戰(zhàn)友們工作、生活的小部分片段。她將之命名為“永遠的懷念”，捐給了中國婦女兒童博物館。
黃石文翻看著復印下來的照片，年輕的面孔一張張掠過。
其中一張黑白照片意義重大。黃石文記得清楚，那是1945年8月，拂曉劇團正在新四軍四師九旅演出歷史話劇《李闖王》，聽到日本無條件投降，大家萬分激動，合影留念。
也是在這一年，18歲的黃石文加入中國共產黨。加入黨組織是一件鄭重且嚴肅的事情，“黨有鐵的紀律，我加入進來，一切都得聽黨的。”后來，在解放戰(zhàn)爭期間，黃石文聽從指揮，被派駐到連隊，擔任文化教員，參加了淮海戰(zhàn)役、渡江戰(zhàn)役等。
黃石文的部分榮譽獎章和紀念章。 新京報記者 李木易 攝
戰(zhàn)爭結束，考學還是留在部隊，黃石文來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。留在部隊，他之后會晉升為營級干部，前途明確；去上學，四年之后，前途未卜。
但黃石文還是想考大學。他考慮，打了這么多年仗，都是破壞，今后建國了，要大搞建設，需要有文化的人。他向組織如實說出自己的想法：“國家將來需要的是真正頂用的人才，至于個人的得失，我不計較?！?/p>
1949年，黃石文被中國人民大學的工廠管理系錄取。但緊接著，前方的路迎來一個急轉彎：中國人民大學外交系要求他學習外交。
黃石文不同意，他還是想學工廠管理，搞建設。
系主任出面跟他談，他也不同意。最后，教務處處長李培之告訴他，外交急需用人，組織上準備讓一批有八年以上工齡的人學外交，他們查了很多人的檔案，發(fā)現(xiàn)黃石文很適合。
黃石文放棄了他的堅持，改到外交系。原因是對恩情的感念——“我們這些人，從小就離開自己的家，之后加入黨的組織，是黨把我們養(yǎng)大的?！?/p>
1950年春，新中國初建，百廢待興，迅速發(fā)展的外交工作急需大量專門人才，周恩來總理指示要實現(xiàn)“外交學中國化”。我國著名國際問題專家何戊雙任中國人民大學外交系主任，借鑒蘇聯(lián)經驗，初步建立了新中國外交學學科的教學體系。
黃石文和王效平是第一屆學生，1954年，兩人畢業(yè)后，來到外交部工作。黃石文負責對外的接待工作，包括參與兩國領導人的會見、談判等。之后又離開祖國，到多個國家的中國大使館工作。
人生越往后走，早年的一些伏筆就越清晰。
黃石文想起自己在孩子劇團做交際股長時，辦成過一件有意義的事情。
1938年冬天，黃石文跟著劇團團長拜訪當?shù)乜h長、商會會長及族老，為前線戰(zhàn)士募捐錢財做棉衣。
宅院內，主堂掛著巨幅虎踞深山圖，兩側列著16把交椅，族老聽說黃石文讀過書，有學問，要考考他，問題一道接一道，黃石文都答了上來。
最后一個問題，族老問：“圣人說父母在不遠游，你跑到千里之外，不在他們跟前伺候，是不是有違夫子之道？”
黃石文拱手作揖，回答：“父母健在，我本不應該跑這么遠，但現(xiàn)在學校因為日本飛機轟炸停課。我出來為前方戰(zhàn)士募集寒衣，向老百姓宣傳抗戰(zhàn)，想必父母也是高興的。夫子這話后面還有一句，叫作‘游必有方’，想來我這也算是游必有方吧?！?/p>
“好一個游必有方?！弊謇蠋ь^捐了50銀元，其他人紛紛效仿，黃石文為劇團募集了300塊，交給了抗敵后援會。
當年十多歲的交際股長，穿過戰(zhàn)火，成長為中國的外交官員。一生被時代推著向前，黃石文依舊憑著信仰，在每個岔路做出了自己的選擇。
時間不停，“你們還年輕，還能替我們看更長時間的好生活?！秉S石文說，他寫回憶錄的初衷，也是想用自己的經歷，為現(xiàn)在的年輕人提供一些借鑒，也讓他們了解過去的中國發(fā)生了什么。
如今，距離抗戰(zhàn)勝利已經過去了80年。面對采訪鏡頭，黃石文戴上了十年前的那枚中國人民抗日戰(zhàn)爭勝利70周年紀念章，挺直身子，敬了一個軍禮。
老兵黃石文。 新京報記者 李木易 攝
新京報記者 趙敏
編輯 彭沖 校對 盧茜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