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一切順利,今年開學(xué)前,76歲的河北老漢張仁連將帶著老伴兒和13歲的孫子,完成他這輩子路程最遠、耗時最久的一次旅行。


4月,他們從邯鄲出發(fā),途經(jīng)豫陜甘青,行程近3000公里后,從哈密進入新疆。這輛被人戲稱“小螞蚱”或者“老頭樂”的摩托三輪車馱著炊具和帳篷,塞進鋪蓋、食物和一臺制氧機,搖晃著行駛在滿眼黃沙的戈壁與大漠間。


見者無不驚奇:“小螞蚱怎么爬到這兒的?”那些開越野車的、騎摩托的叫停三輪兒,遞上牛奶和馕,豎起拇指。夜晚,人們圍著帳篷,聽他們講路上的見聞。


張仁連說,為了今年的旅行,他向?qū)O子的班主任請假兩個月,老師欣然同意。這個當(dāng)過兵、開過廠,農(nóng)民出身的老人相信“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”。這是祖孫三人的第三次三輪車之旅,前年他們花兩個月玩遍東南,去年三個月周游西南。


盡管嗓音嘶啞,張仁連的熱情卻從未熄滅。提起四年前確診肺癌壽命將盡,他笑道,“靠吃藥活到現(xiàn)在,一時半會兒死不了?!?/p>


可身體是誠實的。確診前,他騎摩托走過318、317和219國道。這次環(huán)青海湖,他常常要靠制氧機才能喘上氣。


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,他想多陪陪老伴兒和孫子。他承認,或許學(xué)校并不完全認同他的教育理念,批假更多出于同情。


6月27日晚,祖孫仨在克拉瑪依魔鬼城停車場休息。少見的雨點從天空落下,噼里啪啦砸在帳篷上,張仁連正在規(guī)劃明天的出行。


安全永遠是第一位的。他用拼音打字,導(dǎo)航騎行路線,嚴(yán)格控制車速。天黑、下雨、風(fēng)大,就停下休息,天好了再收起帳篷出發(fā)。


時間允許的話,他們還會去更遠的地方瞧瞧,“誰也繞不過死,既然活一天,就高興一天?!?/p>


祖孫三人在景區(qū)旁的的停車場搭帳篷休息。受訪者供圖


學(xué)校支持請假旅行,上路不耽誤學(xué)習(xí)


新京報:有人不理解你幫孫子請假兩個月旅行,當(dāng)初為什么做這個決定?


張仁連:我覺得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,或者說行萬里路和讀萬卷書一樣重要。孩子從小出來看看世界,開闊眼界和胸懷,非常重要。


人在路上能學(xué)到很多課本里沒有的知識。比如生活常識,一路上我們自己搭帳篷、做飯,規(guī)劃路線。孩子慢慢學(xué)會辨認方向、看地圖,對距離有更直觀的感受。知道什么時候該加油,哪里適合扎營,風(fēng)沙大時如何避險,等等。


旅行中,孩子總在和別人交流,很少玩手機。他開始明白,溝通的前提是尊重和誠心相待。西北的風(fēng)土人情跟河北差別不小,可他總能和同齡孩子玩到一起。


在新疆有次三輪兒剎車壞了,修理師傅不熟悉普通話,正發(fā)愁時,他請車店老板的孩子當(dāng)翻譯,解決了溝通障礙。


我年輕時當(dāng)過兵,退伍后干過企業(yè),覺得心智、志向和德行決定人的一生。出來見見世面,以后志向遠大些;走完這么長的路,可以磨煉意志力;和各地不同的人交往,開闊心胸。


這不是我們第一次騎三輪車出來玩。去年,我給孩子請了一個月假,連著暑假一共近百天,走過河南、湖北、重慶、湖南、貴州、云南、廣西,最后到達海南。前年暑假,我們從山東玩到廣東。


新京報:學(xué)校和老師支持孩子請假旅行嗎?


張仁連:都很支持。前兩次玩完回來,老師發(fā)現(xiàn)孩子變化不小,說他比同齡人了解更多地理知識,知道怎樣與人相處,敢表達、會說話。


有些同學(xué)家長說,孩子越來越有禮貌。他喜歡講故事,給全班同學(xué)講也不怯場。這可能跟我讓他在路上寫游記、給視頻配音有關(guān)。


我身體不好,得了肺癌,老伴兒前些年動了心臟手術(shù)。我和老伴兒都愛旅游,想趁還活著,多出去轉(zhuǎn)轉(zhuǎn)。孩子三四個月大時,父母離婚了,從小跟著老伴兒,老伴兒離不開他,所以想帶著孩子一起。


去年是第一次請假旅行,老師請示過校長才批假。今年請假時,我說完老師就點頭準(zhǔn)了假。


這位老師很有魄力。她能看出旅行對孩子的影響,也知道我倆的身體狀況,批假可能更多是出于同情和理解,我要感謝她。


孩子今年13歲,讀六年級,開學(xué)上初中。老師主動提出,可以線上辦理小升初的手續(xù),這幾天空閑時,我用手機和學(xué)校溝通,給孩子辦好了手續(xù)。


祖孫三人在霍爾果斯口岸合影。受訪者供圖


新京報:在路上怎么教導(dǎo)孩子?


張仁連:學(xué)校的功課不能落下,這是我跟老師承諾過的。除了英語,我會輔導(dǎo)他做完各科作業(yè),拍照上傳到班級群。他不懂的英語問題用手機查。


我會叮囑他,每到一個地方,寫寫游記。每天我都拍照片和視頻,給家人報平安,也會剪視頻發(fā)在網(wǎng)上。配音由孩子負責(zé),讀他寫的游記和相關(guān)資料。


很多時候,不需要專門去教。


孩子愛好天文地理,克州(克孜勒蘇柯爾克孜自治州)烏恰縣有一座貝殼山,他在那里撿了很多化石。以前他聽說遠古時期,新疆曾是一片汪洋,經(jīng)過地質(zhì)運動和氣候變化,才變成今天這樣,將信將疑。他摸到貝殼化石上扇形的褶皺時,立刻就相信了。


在敦煌陽關(guān),景區(qū)設(shè)了個通關(guān)文牒查驗處,演員扮成都尉,讓孩子對詩。他對完《送元二使安西》,即興背了首《七律·長征》,又學(xué)了首《涼州詞》。站在漫天黃沙的大漠里,做這些都是自發(fā)的,不需要刻意去教。


每到一處名勝古跡,我們會讓孩子先查查資料。進景區(qū)前看一遍地圖,讓他當(dāng)導(dǎo)游帶我倆逛,講錯了也沒關(guān)系,主要是培養(yǎng)他說話的勇氣。


新京報:孫子喜歡和你們旅行嗎?


張仁連:開始他對旅游不感興趣,喜歡玩手機,出來一次后就喜歡上了。他小時候喜歡看《十萬個為什么》,對天文地理感興趣,愛拿手機看恐龍、古生物化石之類的視頻。旅行時,他能直接感受不同地方的人文地理,白天上貝殼山撿化石,晚上在沙漠里看星星。


張仁連和他的摩托三輪車。受訪者供圖


住帳篷自己做飯,走鄉(xiāng)道感受風(fēng)土人情


新京報:之前有過類似的旅行經(jīng)歷嗎?


張仁連:七八年前,我開始密集地旅游,那時候獨自騎摩托車,去過兩次西藏,兩次新疆。后來身體越來越差,就買了這輛能擋風(fēng)遮雨的三輪兒,帶著老伴兒和孫子一起玩。


這些年,我經(jīng)歷了不少大事。7年前,老伴兒因為心臟瓣膜關(guān)閉不全,動了次大手術(shù),醫(yī)生說她最多能活三年,我偷偷大哭一場。過了三年,老伴兒的身體漸漸好起來,真是個奇跡。


老伴兒剛好起來,我卻病了。有天我突然開始咳嗽,去醫(yī)院一查,原來得了肺癌,醫(yī)生說只有三個月壽命了,我聽后反倒沒啥感覺。


我就是這性格,能活一天就要開心一天。當(dāng)時我告訴老伴兒,如果我死了,不要辦葬禮,也別合葬。拿個塑料袋把我的骨灰包起,灑進漳河或者黃河里。結(jié)果,我靠吃藥活到現(xiàn)在,也是個奇跡。


50多年前結(jié)婚時,我一窮二白,我老伴兒父母都不同意她跟我,她卻義無反顧?;楹笏龥]少吃苦,跟著我下地干農(nóng)活,喂豬喂牛。她一直沒閑過,大兒子辦廠她去當(dāng)過廚娘,小兒子離婚后,她一直照看孫子到現(xiàn)在。


我就想多陪她轉(zhuǎn)轉(zhuǎn),帶著孫子一起。


新京報:這次為什么去新疆?出發(fā)前做了哪些準(zhǔn)備?


張仁連:國內(nèi)其他地方我們幾乎都去過,就西北和東北還沒去過,想先去西北再去東北。我的身體狀況不能去西藏了,目的地就定在新疆。


我會上網(wǎng)、打字,出發(fā)前十幾天開始搜集資料,整理出2萬多字的路線規(guī)劃。計劃中,最遠的地方是中國西極標(biāo)志塔,在新疆克州烏恰縣,距離北京約5000公里,和北京有3個多小時時差。我們4月20日從邯鄲出發(fā),6月10日抵達西極塔。


安全是第一位的。我們走騎行路線,不上高速公路,多走鄉(xiāng)間小道,偶爾走走省道,時速在35到45公里。新疆地廣人稀,要提前查好加油站的分布情況。


新京報:一路上的生活狀態(tài)怎么樣?


張仁連:我們帶著鍋灶,買菜做飯,平時住停車場里,支起帳篷,三個人住剛好。跟大自然親密接觸,能聞到花香和土地的味道,如果下雨,就在車上擠擠。


前兩天,去獨山子區(qū)的路上,突然刮起大風(fēng)。三輪車不怕順風(fēng)和逆風(fēng),就怕橫風(fēng),超過6級不能走了,不然可能側(cè)翻。我們停在路邊,巡邏的警察看到,幫著在附近找了間屋子休息。


雖然儉省,但名勝古跡必須要去。我和老伴兒有老年證,免費。至于孫子,再貴也要讓他去。河南的二里頭遺址、白馬寺和三門峽大壩,陜西的兵馬俑和乾陵,敦煌的莫高窟和月牙泉,新疆的霍爾果斯口岸、賽里木湖、喀納斯……我們都去了。


最大一筆花費在賽里木湖,我倆免門票,坐區(qū)間車半價,加上孫子的門票和區(qū)間車票,一共花了不到200塊。


祖孫三人在路上偶遇牛群。受訪者供圖


新京報:路上有哪些難忘的經(jīng)歷?


張仁連:路上的好人太多了。很多越野車、摩托車從我們身旁經(jīng)過,在前頭停下,叫住我們,往車?yán)锶麞|西,礦泉水、面包,什么都有。


可能是看兩個老人帶個孩子,騎著輛破三輪兒,怪可憐的??晌覀儾皇且埖模依飾l件其實不差,兩個兒子都有廠子,不愁生活。


有些好意實在難以拒絕。在新疆,一個當(dāng)?shù)厝税雅D毯外味说綆づ袂?,告訴我們前面不遠有公廁。之前修三輪兒時,車店老板送了方便面和綠茶。還有人送來過一包零食,里面夾著錢,我看到趕緊還了回去。


也有危險的時候。從哈密去吐魯番的路上,遇過一次將近9級的大風(fēng)。路上的車都停了,我們坐在車?yán)锊桓覄?,搖搖晃晃。過會兒我們不怕了,下車伸了伸腿。老伴兒撐著車梁,孫子頂住車頭,迎著風(fēng)大笑,我拿手機給兩人拍視頻。不久警察來了,先用繩子把三輪兒綁在路牌柱子上,后來叫拖車把我們和三輪兒拉到附近鄉(xiāng)鎮(zhèn)避風(fēng)。


路上最開心的時候,是在霍爾果斯國門。我們辦了臨時通行證,坐車在貿(mào)易合作區(qū)轉(zhuǎn)了一圈,也算是到過哈薩克斯坦。這是老伴兒第一次出國,她笑得合不攏嘴。孫子說,奶奶那長滿皺紋的臉,笑得像朵盛開的金絲菊花。


在伊犁,老伴兒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薰衣草,很開心。我不停地用這個400多塊的手機給老伴兒拍照片、拍視頻。她不識字,如果我走了,她還可以看看這些,有個念想。


新京報:接下來有什么計劃?


張仁連:如果時間允許的話,逛完新疆,我們從內(nèi)蒙古北上,到黑龍江漠河看看,再穿越大興安嶺,到撫遠市的東極廣場瞧瞧。


我們不趕路,走到哪算哪。


新京報記者 叢之翔 編輯 楊海 校對 趙琳